好友这样说罢,撇下我抽身离去。
当时,我将她借我的列宁的书看也没看便还给了她。
“看完了?”
“对不起,没看。”
我们正站在一座看得见尼古拉堂[27]的桥上。
[27]位于千代田区神田骏河台的东正教教堂。
“没有看?为什么?”
那位好友身材高挑,比我大概还高一寸,外语非常棒,戴顶红色的贝雷帽特别衬得出她的气质,容貌端淑秀美,大家都称赞她像蒙娜丽莎。
“我不喜欢封面的颜色。”
“你真怪!不是真的吧?其实你是觉得我可怕对吗?”
“没有啊。真的是封面的颜色叫我受不了。”
“是吗?”
她悻悻地说道,然后便说我像《更级日记》中的少女,对我说什么也没用之类的。
我们俯首望着下面的冬河,许久没有说话。
“祝你如意!若永别,则谨祝你永远如意!拜伦。”
她忽然开口道,又用原文将拜伦的诗句流利地朗诵了一遍,然后轻轻拥抱住我。
我心中感到一阵愧疚,低声对她说了句:“对不起!”便甩开步朝御茶水车站方向走去,途中回头看了一眼,她依旧伫立在桥上,一动不动,直直地望着我的身影。
和她从此就再也没有相见。因为她虽然和我跟同一个外国老师学外语,却不在同一所学校读书。
自那以后,十二年过去了,我仍旧是《更级日记》中的少女,没有半点进步。这段岁月中,我究竟做过些什么呢?既没有憧憬过革命,也不懂得爱。以前,这个社会竭力向我们灌输,说革命和恋爱是世上最愚蠢、最可怕的东西,战争前也好,战争中也好,我们一直笃信这样的教导,然而战败之后我们对这个成年人的社会丧失了信任,慢慢体会出一个道理,那就是凡事只有照着他们所说的反着去做,才可能有真正找到自己的人生之路。我甚至觉得,革命和恋爱这两者其实是世上最美好、最幸福的事情,一定是因为它太美好了,成年人才别有居心地故意将它说成是青涩的酸葡萄,为的是欺骗我们。我愿意相信:人正是为了恋爱和革命才来到世上的。
隔扇被轻轻地拉开,母亲笑盈盈地探头进来:
“还没睡哪。不困吗?”
我看了眼桌上的座钟,时间是午夜十二点。
“嗯,一点也不困。在读社会主义的书,越读越兴奋呢。”
“是吗。有酒吗?这种时候,喝点酒然后躺下,准能睡个好觉哪。”母亲用稍带揶揄的口吻打趣道。
她的态度好似个颓废的艺术家,却与之有着极其微妙的差别,反倒别有一种妩媚。
总算进入十月,可是天候并没有一转而现秋日的晴空万里,却老像黄梅天似的,整日闷湿闷湿的,叫人不舒服。母亲依旧是每天到傍晚时分便开始发烧,体温总在三十八九摄氏度之间。
一天早晨,我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:母亲的手肿胀起来了。
曾经说过早饭是最美味的母亲,近来早饭都是坐在榻榻米上吃,基本只喝一小碗粥,而且不愿碰口味重的东西,因此这天我特意用松茸做了碗清汤,但母亲似乎连松茸的香味也受不了,刚端至嘴边又轻轻放回到托盘上。就在这时候,我忽然看到母亲的右手,不由得吃了一惊,右手肿得圆滚滚的。
“妈妈!你的手……不要紧吧?”
面孔看上去好像也略显惨白,微微有点浮肿。
“不要紧,就这点嘛,一点也不要紧的!”
“什么时候开始肿起来的?”
母亲没有回答,脸上的表情好像被光线晃得很难受似的。我差一点失声哭出来。这手哪是母亲的手啊?这是别处老太婆的手,母亲的手比它纤小秀气多了。我所熟悉的手,是那样柔嫩,那样可爱,那双手难道会永远地消失吗?左手肿得还算好,可是也已经目不忍睹,我只好将视线移开,盯着壁龛上的花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