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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7

“这话从何说起”容温四平八稳回道,“总不能是因为我思量各方因素过后,连续拒绝了世子两次”

“没错。”三丹夫往桌子方向笃定一指,意味深长道,“我若瞧得不错,那桌上果盘里放的,乃是漠西一个名唤哈密的偏远地方产的蜜瓜。瞧那果蒂,还很新鲜。公主住处既有办法从漠西弄来新鲜蜜瓜,那怎会弄不到几样食材”

桌上那几只黄澄澄的瓜,容温的内院也有,是今晨侍卫送来的。

她从前并未见过这种瓜,只当是归化城特产,并未多问,殊不知竟来自噶尔丹的旧巢漠西。

这个三丹夫,瞧着吊儿郎当不着调,不曾想洞察力竟如此敏锐细致。

容温兀自心惊,面上却是不动声色,随口应付三丹夫两句过后,便借口要回去用药,告辞离去。

回到内院,容温捏起一只香气扑鼻的香瓜,心不在焉的来回掂量。

产自漠西偏僻处,却能越过险峻杭爱山,穿过漫天戈壁与茫茫草原,新鲜运送至千里之外的归化城。

毋庸置疑,这香瓜肯定是班第弄来的。

所以,他在漠西定是有自己的人手,且势力绝对不弱。

科尔沁常年雄踞漠南;前些日子他又不惜把科尔沁三万精兵拱手赠给了漠北喀尔喀可汗,相当于变相把漠北收入囊中。

漠西、漠北、漠南。

拢住这三处,便是全盘占据了整个蒙古。

班第胸中的沟壑或野心,容温此前隐隐知晓,却从未着意探究过。

所以当这一刻,一切真相猝不及防摊开在她眼前时,她除了无措便只剩下茫然。

困顿之际,容温毫无征兆想起了宝音图那张与当朝大阿哥有七八分相似的脸。

宝音图乃是先帝与废后静妃之孙。

静妃出自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。

单论血脉尊贵,如今皇室的嫡系,无人敌得过他。

若用宝音图的名号扯大旗造反,勉强称得上师出有名。

由此可见,班第还算爱惜羽毛,至少没直不楞登举兵攻伐。

可惜,时运不济。

银佛倒地虽是人为,但班第惹得漠北归化城众生怨怼的事,乃是板上钉钉的现实。

还未正式起事,已先损了名头,将来怕是少不了弯路要走。

容温思绪无限发散,晕沉沉在屋内闷了一上午。

屋外,正给三丹夫炖佛跳墙的扶雪同样沉默着,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扇子,眼神却不住屋内瞟,难掩激动。

若真如三丹夫世子所言,公主有通往漠西的路子。那她所愿,定能实现。

她得想想,该如何对公主开口

各怀心思的时间过得格外慢。

任凭外面战事焦灼,民意沸腾;小院像是于世事纷乱中,强行隔离出来的安稳净土。

容温只能每日探望三丹夫时,顺便从其随侍口中打听几句真实世界的流血牺牲。

六月十九,传说中的菩萨生辰。

蒙古大兴佛教,许多百姓都是寺庙属民,这样的大日子,自是郑重对待。

早在前几日,便有无数信徒与喇嘛,不顾战事,自东城门涌入归化城朝拜心中圣地银佛寺。

喇嘛、信徒越来越多,银佛倒地、天降警示的事便闹得越大,班第这口锅是背得稳稳的。这几日,凡是科尔沁人行在大街上,或多或少都受了班第的连累,犹如过街老鼠一般。

容温与班第为夫妻,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,但她更是和亲公主,名义上背靠大清。不管是喇嘛还是百姓,都不敢轻易牵连她,唯恐给本就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归化城,招来大清的怒火,雪上加霜。

在如此敏感关头,所有人都在煎熬,唯独她暂得安宁。容温直觉有更大的风浪藏在众口流言之后,严令小院的护卫们不得随意外出,以免被人抓了小辫子,趁机发挥。

形式迫人,容温几乎整宿整宿的夜不成寐。

菩萨生辰这日,早晨天边微亮,容温已坐在院角翻那本归化城地方志。

忽然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自院墙外飘进来,然后是喇嘛与百姓虔诚念经祈福的声音,一重叠一重的动静,吵得人头昏脑涨,不得安生。

片刻之后,副将一脸丧气的冲进来,禀告道,“公主,那群喇嘛领了城中近半百姓,围在咱们小院周边,幕天开设祭坛。”

难怪这般浓重的檀香气味,容温被熏得低咳两声,摆手道,“关紧门户,除非他们先动手擅闯,否则不管外面发生什么,都不许理会。”

“公主有所不知。”副将忿然握刀,“被祭坛围在正中的,理应是祭礼才对。这群喇嘛明知是公主住在院中,却故意如此做派,岂不是存心折损公主福报,真真是恶心人。”

其实,用挑衅更为准确。

越是这时候,越要冷静,不能主动生事。

否则众目睽睽,众口铄金,有理也变成无理了。

因有容温的严令在,这一上午,两厢虽形势紧张,到底相安无事。

直到日上正午,骄阳似火。

三道鼓声过后,院外诵经的声响同时歇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道高亢吟唱的偈语调子。内容听不懂,古朴凄怆倒是真的。

再之后,容温听得有一阵稚嫩凄厉的哭喊声,似被厉鬼扼住了咽喉,绝望可怖。

高悬苍穹的朗朗白日,也驱不散阴寒。

连嫌院子里气味熏人,一直躲在厢房内养伤的三丹夫都被惊动了,示意属下去看眼外面,嘴里不屑冲容温道。

“我一直嫌喇嘛晦气,所以我喀喇沁部内,决计不分出牧地、牧民去养满山遍地的闲散喇嘛。你听,这青天白日的,得吓哭多少人家的孩子。”

“是大清在蒙古推崇黄教,大修佛寺,鼓励牧民家青壮男丁出家为喇嘛的吧。当了喇嘛,不仅能家中能免税,还有不少的银钱。寺庙中一应供给吃食,也比之普通人家也强上许多,地位还高。”

容温勉强笑笑,盯着地上的树影,怔怔道,“我初到归化城时便听人戏言,如今这世道,牧民家的儿子若想出头,去银佛寺当喇嘛比参军搏杀强,只是可惜喇嘛不能留下后嗣。”

饶是如此,还是少不了一户育有六子的牧民人家,五个儿子去做喇嘛的稀罕事。

后嗣而已,哪有眼前安乐享受来得紧要。

“公主这般出身,能说出这番话,也算清明公正了。实不相瞒,当年皇室在喀喇沁部与土默特王争夺归化城属权时,之所以一力偏向土默特王,便是因为我喀喇沁不肯遵朝廷推崇的黄教。”

三丹夫啧啧称奇两声过后,一双眼灵活打量容温一番,似重新认识了她一般,言语爽直许多。

“以所谓黄教教化,加之从牧民身上剥削来的,源源不断的金银粟米。硬生生把原本豺狼一般凶悍的草原儿郎,圈养成了大敌当前,不思反抗,只会愚昧百姓,满口花花念两句我佛慈悲的羊羔子。”

“这等行径,令人不齿”

三丹夫说得义愤填膺,容温一时间也分不清他究竟是不齿朝廷,还是外面涌聚的喇嘛。

大清起势自草原,若非有草原各部襄助,决计不可能轻易入关为主。

说到底,大清比任何人都清楚蒙古各部联合后的实力。

所以,从先帝开始,便以蒙古人入关易引得天花肆虐为名颁下了封关令,不许蒙古人入关、习汉学汉字、与关中互商。

另外,蒙古这片本来充斥着搏杀与勇气的土地上,也先后被一座座装金饰玉、皇家扶持、地位尊崇的寺庙先后覆盖,遮住先辈期许与荣光。

先前那些年没觉察出任何不妥,反而瞧着还有几分朝廷施恩的意思。

可积年累月下来,灾患便凸显了出来。

以黄教教化为名,金银辅之,实则意在愚昧民智,减少人丁,无形消弭蒙古战力,灭了其对大清的威胁。

原本该是一群志在四方、满腔血性的男儿,被如同养猪养羊一般圈养起来。每一日,都在把悲哀愈发深刻进这片本就贫瘠的土地上。

既如此,在被袅袅檀香生生熏软骨头前,总有保持理智,想要反抗的人。

三丹夫这句“不齿”,亦是容温想说的。

但她这样的身份,却没有任何立场说。

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。

她们这些人享受的所有供养与尊贵体面,都是出自皇室的不齿之上。

容温把那本归化城地方志摊开,翻到大青山篇,定定看了片刻,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,认真道,“我或许有办法暂解归化城之危,世子可愿助我”

“当真”三丹夫意外又惊喜,“你快说”

三丹夫的催促,被匆匆跑进来的随侍打断,“世子,出大事了。外面那些喇嘛都疯了,不以牛羊为祭礼,竟用百名童男童女为祭,还美其名曰说是送给菩萨做童儿的。”

“什么”容温与三丹夫大惊失色,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

三丹夫因这番激动,扯开了腰上的箭伤,痛呼一声。他养的两只鹰隼破天而来,绕在他左右发出怆然嘶鸣,似在关切主人。

他却顾不上许多,一把拂开平时爱若珍宝的鹰隼,冲随侍大吼,“你再说一遍”

随侍抹了一把脸,忿然中带了哭腔,“领头那个大喇嘛说,今岁天灾人祸,佛不佑我,遂得加重祭礼。我杀他全家,那是一百个半大孩子”

蒙古贫瘠,妇人生产不易,孩子长成亦是不易。遂各部都有不成文的规矩不杀妇孺。

一百个孩子,一百条人命。

容温死死瞪着院门方向,忽然抽过一旁侍卫的刀,跌跌撞撞往外奔去。

她承认,这群人的挑衅成功了。

“快拦住公主”三丹夫手捂渗血的伤口,紧随其后追出来,急声怒喝。

以他的心智,自然不难猜测到,外面这一出鲜血淋漓的祭祀,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。

从始至终,这些人的目的,不过是想把容温这个和亲公主牵扯进归化城的混乱中去。

这些人固执认定班第乃是摧毁他们心中神圣信仰、为祸归化城的真凶,恨班第入骨。哪怕他们明知此时在西城门搏杀,护得他们暂且安稳的也是班第。

如此情形,被班第护得严严实实,独立在所有侵扰之外的容温,自然成了众矢之的,这些人的眼中钉、肉中刺。

没什么是把容温彻底拉入这场混乱,更能报复班第,更让人痛快的事了。

这一刻,三丹夫忽然明了,当初他无意受伤,班第特地把他安排进小院养伤,防的怕也是今日情形。

侍卫们反应还算快,闻言立刻组成一堵人墙拦在容温面前,不许她开门出去。

可是一扇木门而已,哪里挡得住百名孩子绝望的叫喊与翻涌的鲜血。

扶雪跑了上来,死死拉住容温胳膊,副将则趁机夺了她手中的刀。

扶雪哽咽道,“公主,世道如此,救不过来的,回去吧。”

也不知是这百名孩子救不过来,还是这世道救不过来了。

院落中飘香的青檀树全被浓重血腥味压了下去,有一瞬间,容温几乎分不清面前这扇门之后,究竟是祭坛还是修罗狱屠宰场。

几乎僵滞的迈出步伐,随扶雪往内院去。

走到一半,容温忽然挣脱扶雪,反身迅速扯开院门。

街对面,最后一名祭礼的头颅,正好落下。

然后被两名青壮喇嘛,迅速丢进一旁的大熔炉中。

容温乍一眼望去,没看清那个孩子长什么样,只记得那一脸的扭曲狰狞。

正午骄阳,袅袅檀香烟气弥漫,熔炉烧得正旺,临时搭出来的祭坛内外,坐禅了无数身着红黄袍的喇嘛。

他们身上那红色,像极了自街对面汇聚,蜿蜒流淌到小院门前那棵白榆树下的液体。

原本树根处鲜见的肥沃黑土,被染成了恶臭猩红。

似要从根子上,腐朽这一切。

那个领头的大喇嘛,捻着佛珠,正在一脸悲悯的对她笑。

容温双眼缓缓瞪大,在她作势冲出去前一瞬,被扶雪拦腰扯了回来,三丹夫顺势大力合拢院门,也无意觑得一眼外面情形,忍不住矢口大骂,“疯子,一群疯子”

“都疯了呕”容温面色煞白,干呕不止,身子摇曳如风中拂柳,满头满脸都是恶汗。再顾不得体面骄傲,带着哭腔,几乎崩溃的朝副将喊,“你去,去大长公主府与土默特王府给我借两样东西”

一场厮杀,击退敌军过后,已近黄昏。

西城门守军哀嚎遍野,几个主将都去了议事处,不当值的将士或坐或倚在留在城墙各处,略作休憩,等着放饭的鼓声。

就在这时,前方正大门街忽然传来一阵喧嚣,然后又诡异的安静下来。无数双眼睛好奇望向大街正中,径直朝城墙而来的华丽仪仗与舆车,以及紧随舆车之后那辆囚车,和无数尾随而来瞧热闹的百姓。

这些将士不算顶有见识,但还是认得这逶迤行来的仪仗队伍上的徽记标识,属于长居归化城几十年的大长公主,纷纷起身行礼。

舆车里始终没有回应。

细心雕刻,镶嵌金玉的车轱辘缓缓压过脏乱的街道,最终停在青石城墙下。

一只细白的手撩开纹饰繁复的车帘,从车上下来一名衣着光鲜,身形消瘦的宫女。

这宫女,正是扶雪。

扶雪伸手,低眉顺眼扶了头戴二层金塔孔雀衔东珠朝冠、身着金线双凤正统吉服、携朝珠绶带的容温下来。

如今的归化城,够身份穿戴这般规整庄肃的皇室正统袍服的不过两人。

淑慧大长公主,与和亲到科尔沁不久的纯禧公主。

看容温的年岁,决计不可能是大长公主。就算有那不认识她的,也猜到了她的身份。

容温顶着各种情绪不一的眼神,扶着扶雪的手,自顾拾阶而上,登上城楼。

她身后,仪仗队伍乌泱泱摆了一长串,副将亲自从囚车里那人犯提出来,随后而上。

城门守将几乎被容温那一身行头晃花了眼,见容温立在城头,也不敢阻拦,更不敢问来意。匆匆行了一礼后,慌忙告退,亲自跑去议事厅中寻班第及土默特王等人。

容温本就是声势浩大从小院门口,踏过那群喇嘛诧异的眼,往城门来的。

一路上,几乎吸引了大半归化城百姓尾随。

这会儿,她不过在城门上静站了片刻功夫,剩下那一小半未尾随来瞧热闹的百姓,也闻风涌聚了过来。

从高大巍峨的城墙望下去,众生渺渺,颇有几分意趣可爱。

容温微不可察的勾了唇角,只是那眼神,从始至终都是冷的。

容温略侧头对副将道,“差不多了。”

副将闻言利索把手里提着的犯人,往城墙前凹处一推,然后抽刀,劈手直愣愣稳插再那犯人脑袋旁。

副将样貌生得凶神恶煞,配着这幅随时要人命的狠厉举动,霎时镇住了城墙下喧闹不休的百姓与将士。

周遭噤若寒蝉。

容温面无表情往前一步,浑身端肃,直视城墙下众人,一字一顿郑重道,“今日我来,只为澄清一件事。”

“三日前黄昏,银佛倒地,诸位都怪责我的额驸,科尔沁部班第台吉,称皆是他挖空莲台,兵围圣寺惹的业障。科尔沁郡王府家资不丰,确属实情。但我的额驸,却决计不会缺从莲台底下挖出来那些许白银。他若需得着,我自有偌大一个公主府拱手赠给他。”

“那日,台吉之所以兵围银佛寺,全是为了捉拿出卖归化城,引得噶尔丹长驱直入攻城的真凶。”

副将机灵的把那犯人的头扯起来,让下面百姓看清犯人的脸。

有那眼神好的百姓,已惊叫起来,“是魏昇,那个魏二爷”

魏昇扎根归化城数年,邪淫无礼,欺压百姓的名头可谓响亮。

一见是他,结合容温方才的解释,百姓还真就将信将疑的,交头接耳,议论纷纷。

魏昇先是被班第手下的人严审了好些天,折磨得浑身没一处好皮肉。

后来,班第知晓了清军去向,整日事忙,自然也不会再在他身上费心思,任其自生自灭。

今日容温派人去提他时,他已饿得奄奄一息,分不清黑夜白日。

心里正盘算着,不如选个时机开了口,搞点吃的,至少能当个饱死鬼,挨饿的滋味太难受了。

谁知根本无人再逼问他,他被弄上囚车,一路到了带到了城墙。

这会儿,听过容温的话,他总算理清了前因后果。

他今日之所以在这里,是因为眼前这位貌似温良的纯禧公主,打算让他给自己额驸当替罪羊

“不是我,不是”魏昇也不知从哪里蓄起来的力气,忽然拼命挣扎,扯着破锣嗓子大叫起来。

副将立刻要去捂他嘴,容温云淡风轻的摆手,示意不必。

但言语上,却是立刻提高嗓音岔断他的话,义正言辞逼问,“怎就不是了我听额驸说过,当日捉拿到你时,你正蜷在莲台那个洞里面。你说,我可有攀诬你”

话是这样说没错,可事实全错了。明明他是被容温硬塞进去。

魏昇浑浑噩噩望向容温,心知她是在刻意误导百姓,面上狰狞之色尽显,带着玉石俱碎的癫狂,高声冲城楼下喊叫,“我是在莲台里没错,但却是和纯”

一粒细小的飞石不知从何处射来,正准魏昇嘴里。

他呕出一口鲜血,余下的话化作无数不甘心的呜呜声。

城墙下的百姓隔得远,自然看不清这般细微的动静,也不关心魏昇为何会吐血。

他们只记得魏昇前面那句他是在莲台里被捉拿的。

这是实打实承认了容温澄清的话。

容温不动声色往城墙青石阶出斜了一眼,并未发现任何异常。

只能收回目光,按计划把这场戏唱完。

台下百姓已然动摇,争论不休,但始终没有盖棺定论。

容温闭闭眼,忽然抬手取下头上象征皇室地位的金塔朝冠,正正摆放在城墙上。

“我知道,仅凭言语取信于人,难如登天。所以,今日,我以公主名义对长生天起誓,若我方才有半句虚言,诸位先前咒骂额驸的所有恶言出你口,应我身。我之结局,一如他”

话音落,副将的刀,毫不留情挥过魏昇的脖颈。

乱蓬蓬的脑袋,混着鲜血,咕噜顺着城墙滚落在地,吓坏不少胆小的百姓。

容温死死掐住手心,强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,仔细擦干净朝冠顶上,那颗被血迹喷涌脏污的大东珠。

东珠采自东边满洲,清室起势的地方,被宫中所喜,用作朝服冠冕上镶饰。

平心而论,实则南边海域里采出来的南珠,比之东珠更饱满莹润。

但因为东珠来的地方占了所谓气运,遂享尽推崇。

珠子如此,人亦如此。

若没有这层金贵的公主身份加持,哪怕容温智计滔天,今日情形,也无法取信这满城的百姓将士。

想来,有些东西,真是从出身便决定了的。

容温把朝冠戴回头上,慢慢走下青石阶,不出意外,在缓步台看见了熟悉的身影。

他肯定几日没合眼了,眼底血丝密布,发髻散乱,周身狼狈得紧,脏兮兮的模样与盛装打扮的容温堪称云泥之别。

可这人不但脏兮兮,心里还很没数。

竟然在看见容温的第一时间,气势汹汹大步上前把容温裹入了怀中。

“真臭。”容温委屈地扯着他的发梢,把脸迈进他怀里,“可是我想你了。67晨钟暮鼓,落日熔金。

古朴青石城楼阶上,年轻男女相拥的身影被拉得格外长。

那句想你,亦由夕阳镀了层细腻光影。

似光阴流转后,馈赠所有透明的温柔。

有生的二十二个年岁里,班第于草原上一场场或大或小的战乱中,以杀戮与鲜血成就了自己在这片碧色千里的土地上,坚不可摧的强者地位。

强者若想恒强,首要便是无畏二字。

这些年,他习惯以无畏姿态,横刀立马现于人前。

他不在乎世人评说,更视那些或敬仰、或畏惧、或仇恨的眼神如无物。

只偶尔战歇,闲月为伴时,会起怔忡他自认所作所为,俯仰不愧于天地。

可为何,人心向背,从无定数

他少时意气,铁马金戈,也曾得过万人拥护。

如今,同样枕戈待旦,却一身骂名。

牵累族人不得安宁,甚至连想拿只包子回去给喜欢的姑娘,都会惹来不少纷争。

曾经为人心向背四个字或起多少的意难平。

在当下这一刻,他把这个弱质纤纤,却胆敢顶着千夫所指,万人讥嘲,竭力维护他的姑娘搂入怀中时,都平顺了。

世间人心,都抵不过她捧来的,这颗勇敢又透明的心。

男人大手细细摩挲过姑娘不住轻颤的脊背,带着与落拓粗犷外表全不相符的柔情爱怜。他不会安慰人,哪怕此时感她情义,又因那句“想你”缱绻满心,也只会沙哑一口嗓子,“没事了,别怕。”

顿了顿,又干涩道,“乖啊,放心哭出来,我给你挡着。”

熟悉的怀抱,温柔的安抚,勿需多余言语,容温的冷静表象被击得支离破碎,压抑多日的崩溃难安瞬间无所遁形。

容温鼻头发酸,在那股涩意涌到眼眶之前,一把大力推开班第。

昂头,满脸倔强的与他对视,倏尔冷笑起来。

“遇上台吉这样宠辱不惊、有担当的夫婿,我笑都来不及,有何可哭的你明知银佛倒得蹊跷,与那中空莲台无关。却闷声不作解释,自顾扛下所有闲言罪过,不正是怕有人深挖出那达慕当日你兵围银佛寺的真正因由。”

那达慕那日,她被归化城声名狼藉,以淫邪荒唐出名的公子魏昇劫走了整整一天。

和亲公主被富贵浪荡子劫走,额驸怒而领兵捉奸。不论内情,光凭这一个个响亮的名头,便全是噱头,多香艳的故事。

这若是传出去,怕是今后几十年,坊间都不乏笑谈。

现下世道,对女子远比男子严苛。

班第严防死守不许消息泄露出去,说到底,还是为了护她个清白名声。

容温早早便知晓,他看似粗犷冷戾,实则心思细腻。

譬如这几日,他深受满城流言围困,怕牵连到她,便不再亲自回小院去,只暗地里从西边调来吃用补给小院,并把小院轮值护卫增加了两倍。

以及方才,魏昇想玉石俱焚,坦言当日情形拉她下水时,那粒凌空飞来截断魏昇言语的小石子。

如此种种,容温能理解,可是

容温板起面孔,一把拂开班第欲伸来牵她的手。

“我尊重你对我的好。”所以方才,她敢信誓旦旦对整座城的人撒谎,把罪过全推到魏昇身上,昧着良心摘干净自己,保全他一番心意。

“可是,我讨厌这样”

“我问你,如果今日我不来,你打算避我避到何时是真的怕拖累我;亦或嫌我稚鸟薄翼,无法与你并行,反倒拖累你若真如此,你大可不必费尽心力躲闪逃避,把话往敞亮里说罢,一拍两散岂不利落。我被恭亲王府沾了十多年,平生最恶纠缠不清,困顿怨怼。”

所有找不到出口的奔溃无助与心疼,只能伪装上愤怒以作宣泄。容温胀红一张脸,噙着泪眼质问,少见的尖锐。

秉性柔顺的人发作起来,滚滚火气能焚三层房梁。

班第还是第一次见容温这般怒意汹涌,出口无度,人前失仪,灰眸中悔意与疼惜交杂。

有些话几欲脱口而出,想要解释。最终却又怯意横生,咽了回去。

这几日,他避而不回小院,确实有担心牵累容温的因素在里面。

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无意听得老蒙医那番话。

他心知肚明给容温下避子药的是谁,无颜见她,更不敢见她。

那些糟烂的真相藏在血脉里,他自己都心生厌弃,更何况是骄傲如她。

班第面上挣扎之色一闪而过,终是选择了含糊其辞,避重就轻艰涩道,“我回去过,只是你不知道。乖些,别再乱想。”

说这话时,他习惯伸手去摸摸容温的头以作安抚。结果只摸到满手朝冠、珠翠生凉。

无奈,大掌只得不尴不尬落在容温脑后。无意触到了她后领子上,被热汗濡湿的痕迹。

六月炎热,火炉子一般恨不得把人烤熟,城中不少穷人家的小孩子贪图凉快,都是光着屁股蛋满街乱窜。她的衣领却格外厚实,硬生生捂出了一脖颈湿汗。

班第眉心一跳,这才仔细留意到她的穿戴冠冕皆有异常。

朝冠上的宝塔层数及孔雀衔珠枚数乃是固伦公主制,身上穿着也并非配套朝冠的公主香色朝服,而是一袭明丽高贵,却肩线宽大的正红金飞凤纹绣冬袍服,凤尾以无数米粒大小的灵粟之珠相缀,五色辉映。

看制式手笔是皇家所出不假,但过于奢靡喜气了。

不像端肃正统的朝服,倒更像是皇室宗女大婚时所用的吉服。

若非容温来时阵仗声势浩大,庄严肃穆,舆车后又以黑甲重兵押了魏昇的囚车,凭她这身装扮,说她是赶来成亲的,谁都不会有半句怀疑。

班第记不清他们大婚时,容温具体是什么装扮模样,但凭细节与直觉,他敢确定,容温这身穿戴肯定不是她自己的。

当初,容温不管是随多尔济出科尔沁散心,还是到归化城玩乐,都属临时起意,轻车简行,身边连过分贵重的衣裳首饰都未携带,更何况是公主冠冕。

整个归化城,有固伦公主制式朝冠与吉服的,除了淑慧大长公主,再无旁人。

容温与大长公主关系疏离,到归化城数日,从未亲自登门拜访。想来此举,是惹怒了那位自持身份与辈分的大长公主。

所以,前些日子噶尔丹兵临城下时,大长公主曾故意暗中遣人假扮他,想引容温一行困留在城中。

究其原因,不过是明知自己顶着大长公主身份在归化城养尊处优几十年,不能轻易弃城出逃。索性使计把容温留下来,分摊风险。

毕竟容温不仅是公主,嫁的更是与噶尔丹有深仇大恨的科尔沁部。

倘若噶尔丹真的攻进了归化城,首当其冲遭殃的肯定是容温这个身份特殊且年轻貌美的公主,而非大长公主那般年岁的老妪。

班第对大长公主那些坏心思心知肚明,只是近来忙于战乱,一直没腾出手来拾掇。

谁知些许松懈,倒是助长了这位大长公主的气焰。

城中已如今这般水深火热情形了,她作为扎根归化城多年,享归化城无数民脂民膏的大长公主,丝毫不顾念大体。

非但以二嫁之身,夫妻失和为由,百般推脱,拒不从夫家巴林部调兵相助,竟还有心思为一己喜恶为难晚辈。

顺应时节的夏朝服不借给容温,偏借容温一身张扬华贵的大婚吉服,还是厚重冬衣。

此举,一为磋磨。六月天穿冬衣,与把人扔火炉子里无异;

二为羞辱。大清入关多年,习了汉人纲常伦理,已禁了宗女再嫁。如今的皇室,二嫁之身的女子,唯有大长公主一人。

大长公主必是认为,容温敢不亲去拜见她,是因她乃二嫁之身的缘故,有心轻慢。

所以,在容温求上门去借衣时,她问过借衣作用后,索性趁机出口恶气。

借了一身大婚吉服给成亲至今不过四月,新婚丈夫健在的容温。

逼得容温在满城战乱缟素时,又穿一回嫁衣招摇过市,形如二嫁。

好在容温以一番浩大声势转移了百姓注意力,城中无人识得她这身穿戴乃是大婚吉服。

但容温自己,却是明明白白的。

屈辱,亦是存在的。

理清其中关节过后,再看容温通红的面容,班第额角青筋直跳,几乎摁不下眸中几欲迸发的凶横煞气。

他骄傲的殿下,今日是受大委屈了。

班第闭眼一瞬,大掌捧过容温滚烫的脸,垂首对视,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,“都是我的错,你别气。我先送你回去”

自他说罢那句“我回去过,只是你不知道”以后,他便形容寥落,沉默中似带了几分挣扎。

容温一直耐心在等他解释既然回去过,为何要隐瞒行踪,避开自己。

她可以装聋作哑,不去指责过问他那些堆积已久的野心与筹谋。但避而不见这事既与她有关,她便有权知晓。

结果等到最后,只等到一句认错。

她来,又不是争长短,论对错的。

她明明,是为坦诚与分担而来,为他而来。

“由我而起,给你惹出的麻烦暂且了了。你,也不必回去了。”原本的满腔怒气,被失望兜头驱散,容温冷瞥班第一眼,果断拂开他的手,自顾下了城楼。

班第被这记疏离冷漠的眼神震得心头一紧,紧接着似隐隐意识到了容温真正气怒的原因。亦步亦趋跟在容温后面,似被主人责骂抛弃的大狗,手足无措的模样。

在容温将踏上舆车时,班第终是忍不住,拽了容温左手回来,面向而立,冷峻面孔下,已有慌乱不自觉流泻,“殿下。”

街上还有不少未曾散去的百姓,挤在仪仗队伍边上看热闹。

容温眼风一扫而过,面色无波,一语双关,故作平静道,“拽得紧了,你我都疼,趁早放手。”

“捏疼你了”班第想松手,又怕她真的就此离开,再不看他一眼。他知道她的,面上柔婉好脾气,实则刚强果断,主意大得很。

情急之下,班第愈发不知如何开口挽回。

最后,索性遵循本能,再次把容温拥入怀中。

只是,这次的拥抱,不像方才城墙之上那般气势汹汹;反而满是小心翼翼的珍重。

街边百姓们才看了一场美丽公主无畏挺身的护夫大戏,紧接着又亲眼目睹本该夫妻情深的男女主上演男缠女的经典戏码,心觉奇怪之余,默契发出了细细碎碎的嬉笑声。

容温羞恼不已,碍于大庭广众之下,舍不下脸和他闹,只能闷声低斥,“快放开我”

“不放。生死不改此志。”班第沉声说罢,忽然垂首在容温耳畔轻蹭两下,以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,近乎喃语,“再抱一会,这几日,我没有一刻不念殿下。”

容温似没听见后面这句服软,见他松懈,很是利索的趁机从他怀里脱身。

班第立在原地,眼睁睁看她头一扭,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背影,粗喘一声,双拳握紧又松开,徒留满身颓然。

一双本就布满血丝的灰眸,此时此刻,似真浸了鲜血。掩耳盗铃般无奈阖上,恍若如此,便能掩下所有苦痛。

“你到底回不回去。”熟悉的嗓音,宛如天籁。

班第猛地张开眼,怔怔盯着五步开外的容温,生就棱角冷厉的俊脸,因刚被不敢置信的巨大惊喜砸中,硬给砸出了几分呆滞笨拙。

一时间,班第竟有些迈不开脚。片刻后,几乎是飘着到了容温身侧,殷勤的要扶容温上车。

容温淡淡避开,抬眸扫向他,端详几眼,忽然道,“低头。”

班第虽不知其意,但还是顺从的垂下脑袋,高束的发髻也老实跟着耷拉了下来。

这下,像条低眉耷脑认错的大狗了。

容温见他一直拿眼角偷觑自己,抿抿唇没说话。自顾掏出一方锦帕,面无表情替他把脸上的脏污痕迹拭干净;又把散落下来的发丝捋服帖;最后,理了理凌乱的甲胄。

容温做这些时,班第的眼神已由小心窥视转为直勾勾,火热得灼人。

很快,街边百姓便发现了一个令人惊异的事实。

原本那个落拓阴鸷、凶名在外、人人畏惧的狠戾将军,经由公主那番微不足道的小拾掇后,似乎变了一个人。

洒脱、昂然、意气风发。最重要的是,有温度了。

周遭议论声不绝于耳,容温不为所动,上下打量班第过后,不满意冷斥,“眼睛收回去,把头抬起来,背挺直”

“好。”班第下意识昂头挺胸,眼睛却不听话,仍在容温身上打转,显得呆头呆脑的。

容温懒得再管他,把脏帕子往他身上一塞,突然拉过他的大手,很是霸道的吐出一个字,“走”

她下巴微抬,姿态端肃坦然。紧牵着他的手,一步一步,径直往人群中去。

那不经意间流露的倨傲矜贵,比任何言语都显得无畏勇敢。

班第被容温这出其不意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,眸瞳微缩,脑子发懵。

身体却格外诚实,与容温手牵手,昂首阔步,坦坦荡荡越过逐渐自发分列在街道两侧的拥挤人海,直面所有蜚短流长,并肩前行。

卫队与车队被甩在身后,无数百姓被甩在身后,长日青城被甩在身后。

身边,只有彼此。

一直从街头行到街尾,班第才彻底醒过神。可那种比征战杀伐还来得迅猛的激荡情绪,却一直萦在他心头,再难消散。

到这一刻,班第才算真的明白,先前容温为何会说洗干净脸,亦是尊严。

人活一世,最大得失莫过于干干净净这四个字。

所以,她甘愿冒着千夫所指,也要维护他一个干净清白。

班第喉结一动,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。大掌反客为主,把一直牵着自己的小手紧紧裹在掌心,哑着嗓子问,“殿下,方才你怕吗”

刚才那么多百姓,她胆敢牵着他这个声名狼藉之人那般孤勇、一往无前。若民情激愤,无法弹压,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。

容温没看他,盯着天际最后几缕霞光,回得牛头不对马嘴,“我累了。”

班第眸色幽深,并未继续追问,只道,“舆车马上过来。”

“不坐车。”

“好,上来。”班第从善如流,蹲身把她背到背上。

黄昏夕阳下,两人的背影被扁平拉长,最后似全然融在了一处,密不可分。

又过了一条街,一直安静趴在班第肩上的姑娘,突然动了动,把脸埋到他的颈畔。

“我不喜欢归化城了。”班第听她闷闷的,正欲安慰,忽然感觉自己脖颈上有一股温热淌过,她嗓音比方才还低,带着哭腔,“他们都对你不好。”

一股酸涩直冲班第喉间,霸道占据了他所有理智,出口的话,没经任何思考。

“殿下,选个时间,我们再办一场合卺礼吧。”

发现她穿的是嫁衣后,他忽然想起当初他们在京城那场笼罩在阴谋之下,敷衍至极的婚仪。

连合卺礼都被他借口推了,未曾办过。

算起来,从最初开始,她便因他,受过不少委屈。

他对她,总不够好。

那就从,最初开始慢慢弥补。,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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