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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4、第二四章

诚如事到如今,他再回想少年时,最初那个小女友究竟长什么样,他已不记得了。

只记得她很擅画画,临分手时,她送给他一个素描本,本子上画满了他各种各样的模样,看书时,写字时,微笑时,走在弄堂里回头看她时,笔触间略去他眉宇的恹恹病态,洒上阳光,出奇的好看。

好看得让程昶相信,她当年是真的太喜欢他。

可惜那个素描本,在一次他搬家后遗失了,一如他不记得她的模样一般,并不怎么可惜。

程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自己便如奔走在这尘世中的芸芸众生,最终在心上裹了一层坚硬的壳,且他的壳格外厚,仿佛杜绝了情念,以至于后来遇到再多形色万千的女子,他也没动过心。

实在太难动心了。

程昶工作几年后,参加过不少同学同事的婚礼,有的在欧洲的小礼堂里,有的在富丽堂皇的酒店,有的则是乡下的流水席。

无论哪一种,到末了,都要新人宣誓,百年好合,永结同心,无论贫穷,富贵,疾病,相守白头,永不离弃。

这是一双人走进彼此生命的仪式。

程昶见证了太多,虽然歆羡,并不多感慨。

因他觉得,他这一辈子终归是一个人来,一个人去,一个人享受欢愉与收获,一个人承担疼痛与疾病,没有人会走进他的生命。

————

是夜,程昶听着琮亲王妃絮叨起林家小姐的好处,一时想起前尘往事。

他倒是不排斥那位林家小姐,人美贤惠性格好,把距离保持妥当,可以先试着处处看。

左右他这辈子摊上一副康健身子骨,娶妻还是无妨的。

就是不知道那个林氏小姐喜不喜欢狗,他想来想去,觉得自己还是要养只宠物狗。

起码一只。

等回了房里,程昶才想起一桩要事——他忘了和琮亲王提自己在水榭遇袭的事了。

这事他虽然不想声张,但害他的毕竟是王府养了几十年的家将,便是他不说,不出三日,琮亲王也能查到。

想起遇袭的事,程昶就想起云浠。

他枕着手臂,躺在榻上,想着云浠退婚时,一脸决然的模样,当时她掌心的伤口破开,一滴滴又渗出血来。

她毕竟是为了救他才伤的。

程昶一时慨然,心中想,也不知她回府后,重新包扎过伤口没有,那么好看的一个姑娘,身上还是不要留疤才好。

还有她哥哥的事,也不知道要怎么解决。

罢了,自己到底承了她的情,明天一早差人去问问,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相帮的。

一时悠悠然入梦,梦里竟有刀光剑影。

一柄短刃向他袭来,森冷的寒气割向喉间,这时,一只手从旁侧伸来,将短刃推开。

云浠回头看他,问:“三公子,您没事吧?”

程昶刚要答,不知怎么,眼前的景物倏而模糊起来,亭台水榭蓦地倒转,仿佛置身湖中,目之所及斗转星移,他一时恍惚,再睁眼,额上悬着的竟是手术室刺目的无影灯。

有人围在病床边,问:“这个病人什么情况?”

“心脏骤停。”

又有人在喊:“上除颤仪。”

“准备开胸。”

刺痛的电流一下贯穿他的全身,他随着电流猛地一起,猛地一落,好不容易吸了一口气,那团呼吸却炸裂在心肺中,让他整个人痛不欲生。

“救得活吗?”

“难说。”

又有人在耳边道。

这种感觉太熟悉了,这种,置身于生死边缘,只一脚就要迈入无间地狱的感觉。

每当这个时候,他就拼命告诉自己,活着不易,活着不易,坚持下来。

后来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?

程昶头疼地想。

后来?哪有什么后来?他溺入了水中,再醒来,就成了另外一个程昶。

……

程昶蓦地坐起身,额间尽是冷汗,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阵气,才发现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。

只是太真实了些。

手术室,除颤仪击在胸上的痛,还有医务人员的对话。

真实得让他分不清究竟是蝶梦庄周,还是庄周梦蝶。

真实得仿佛就是他此刻当下,正经历着的一切。

可他现在,分明还坐在自己的卧榻上,还是那个琮亲王府的小王爷。

窗外的雨还在下,梅雨时节,金陵一旦落雨便没个歇止。

隔着一层窗纸望去,外间苍苍茫茫如染雾气,叫人辨不清晨昏。

程昶又在榻上坐了一会儿,这才起了身,叫人打了水来清洗,问:“什么时辰了?”

“回小王爷的话,刚到卯正。”门前一名小厮应道,又提醒,“您今日休沐,不必去衙门应卯。”

程昶点了一下头,往门外一看,只见院中多了几名生面孔的武卫,问:“怎么回事?”

“回小王爷的话,这几人是王爷大清早派来护卫您安危的,什么原因王爷没说,终归是为了您好。”

程昶反应过来,八成是琮亲王从哪里得知了王府的家将反水的事,增派人手过来保护他周全吧。

程昶没应声,想趁着今日休沐,去京兆府一趟。

张大虎已在京兆府的柴房里扮了好几日死去的艄公,想来该有些眉目了,他过去问问情况,顺道再问问云浠,看看她哥哥的事怎样了。

这么想着,程昶便回房更衣。

身后的小厮跟进屋,一面伺候他,一面颇兴奋地道:“小王爷,小的今日天没亮,打听到一桩稀罕事。”

这名小厮叫孙海平,常跟在程昶身边,人在一众小厮中算得上聪明靠谱,缺点就是嘴贱得很。

程昶下意识问:“什么稀罕事?”

“就是那个,侯府家的破落小姐,她昨晚不是在裴府老太君的寿宴上,跟他们家的二少爷退亲了么?”

“按说她干了这么一桩石破天惊的事,人该消停些了吧?可她偏不。您猜怎么着?今儿天还没亮,她就带着老忠勇侯的牌位,她哥哥的牌位,去宫门前跪着了,说什么要给她的哥哥伸冤。”

程昶一愣:“有这回事?”

“是啊。”孙海平道,“叫小的说,这侯府的破落小姐也忒傻了,她哥哥早死了八百年了,当年尸体抬回来的时候,咱们还撞见过,烧得焦黑,尘归尘,土归土的事了,有什么好伸冤的?”

“再说了,昨夜今上刚一道旨意下来治你哥哥的罪,又没碍着你什么事,你连天亮都不等,这就上赶着跑去宫门前喊不服?这不平白给今上添堵了么?”

孙海平咂咂嘴:“小王爷,您说,咱们要去宫门口瞧个热闹么?听说有不少人都赶去瞧热闹了哩。”

程昶一时无话,半晌,捡了个重点:“云洛的尸体抬回金陵,应该在棺材里,你……我们是怎么撞见他的尸身的?”

“这就要怪那破落小姐不长眼,迎面撞了小王爷您的马车呗。结果您还没怎么样,反倒是她驱的板车不经事,摔得连棺材掀了盖,这不,她哥哥的尸身才翻出来。她当时还气呢,可巧她不占理,没人帮她,她也识时务,一个人把她哥哥尸身抬回了棺材。”

程昶怔了怔:“你这意思,是她一个人把云洛的尸首带回金陵的?”

“好像是吧?当时咱们都吃醉了酒,没记太清。小王爷您那会儿当真大人有大量,她这么冒犯您,您也没与她多计较。”

程昶听了这话,心间一时不是滋味。

他实没料到他与云浠之间还有这样一段过节。

照这么看,云浠如今尽心竭力地帮他查案,甚至在他遇难时,奋不顾身的相救,实在难能可贵。

程昶想,纵然那些错事是真正的小王爷犯下的,可他既然穿过来,没道理光享受他的富贵荣华,享受他这副康健身子骨,却不对他的过往负责。

程昶默坐了一会儿,对孙海平道:“你把我的官袍拿来。”

孙海平吓了一跳,以为太阳打西边儿出来,他家小王爷要勤勉务公,连休沐都要去大街上巡一圈了呢。

过了片刻,他又自以为想明白,颇兴奋道:“小王爷,您是不是想穿着官袍,带小的们去宫门口瞧那破落小姐的热闹?这样好,有官袍在身,咱们也不至于被宫门口那些杀千刀的护卫撵走。”

说着,立时取了官袍来,要帮程昶换上。

程昶看了一眼,发现是便服,道:“不是这身。”

御史的官袍分两种,一曰便服,二曰朝服。

古来御史乃天子耳目,犯言直谏乃是本职,便是品级再低,遇上要谏言的事,也有直接面圣的资格。

所谓便服,是程昶巡街穿的官袍。

而所谓朝服,就是他面圣穿的了。

孙海平愣道:“小王爷,您、您这是要穿朝服?您要进宫见皇上?”

程昶看了眼天色,伸手让孙海平更衣,催促:“快些吧,再晚早朝就结束了。”

————

雨水自中夜落下,到了天明时分,已不似夜里滂沱。

云浠接到圣旨,带着父亲与哥哥的牌位来到宫门跪着时,四周还漆黑一片,也不知何时,天渐渐就亮了。

上朝的大臣一个接一个从她身旁路过,有人只看一眼她身前牌位上的名字,就远远避开,有人好心,上前劝她一两句,见她不肯走,摇了摇头也走开了。

想想也是,她昨夜先是退了与裴阑的亲事,得罪了裴府,后又接到今上问罪哥哥的圣旨,忠勇侯府沦为罪臣府邸。

落魄到如今这个地步,还有谁肯帮她?

还哥哥清白,也只有靠自己了。

云浠笔挺地跪着,双目注视着眼前巍峨广袤的绥宫,一身朱色捕快劲衣早已湿透,原本明快的色泽变得暗沉沉的。

绵绵密密的雨水顺着后颈,滚落她的脖间,但也不觉得冷,想来跪了这许久,早已适应了。

身后传来脚步声,越来越近。

云浠想,这回又是哪一位大人来看自己热闹了呢?

罢了,看就看吧,只要她能将怀里的急函亲手呈给今上,只要能还哥哥清白,她不怕成为别人眼里的笑话。

不期然间,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。

云浠愣了愣,仰头看去,身前不知何时立了一人。

程昶持着伞,一身苍蓝朝服如水墨浸染,那双惊若天人的清冷眉眼,称着这一天一地的雨雾,直要令山河失色。

他看着她,问:“信带来了吗?”

云浠哑然道:“什么信?”

片刻后,她又反应过来,点了一下头,说:“带来了。”从怀里取出一封用荷叶包着的信,递给程昶。

这是那封唯一能证明哥哥清白的急函。

云浠不知道程昶来做什么。

她只知道,他不是来瞧她热闹的。

她从他的眼里看得出。

程昶接过信,细看了一遍,然后俯下身,看着云浠,说:“我……从来没有在皇帝面前谏过言,不确定自己可以做到几分。”

“但是我,可以帮你试试。”

“你愿意信我吗?”

云浠愣愣地看着他,仿佛难以置信一般。

好半晌,她像才反应过来他究竟说了什么,抿紧唇“嗯”了一声,点了点头。

程昶于是将云洛的急函重新用荷叶包好,揣入怀中。

他把伞递给云浠,说:“伞你拿着。”

然后淡淡一笑,“好,那我就去试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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